营口之窗·原创故事
在姜女庙前的沉思……
张 冰（辽宁营口）
北方的仲秋，天地间总弥漫着一种萧瑟而辽阔的诗意。风，是燕山深处派来的信使，它一路呼啸，将漫山遍野的枫林染作赤霞，气息也随之淬炼出金属般的清冽。我便是乘着这阵风，来到了山海关外，凤凰山上的孟姜女庙。此行的目的，并非单纯为了凭吊一位传说中的烈女，更多的是想在这座孤悬于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庙宇里，寻找一些关于时间、情感与民族记忆的答案。
庙宇的规模并不大，甚至有些出乎意料的朴素。它像一位沉默的守望者，面朝一望无际的渤海，背靠蜿蜒如龙的燕山。灰砖、青瓦、朱红的廊柱，在北方高远而湛蓝的天空下，构成了一幅洗尽铅华的水墨画。
踏入庙门，喧嚣的尘世仿佛被隔绝在外。院中一棵古槐，虬枝盘曲，苍劲有力，据说已有数百年的树龄。它像一位历史的见证者，沉默地注视着每一位来客，也承载着孟姜女千年的孤寂。
庙宇的主体建筑是贞女祠，祠内正中便是孟姜女的塑像。她并非我想象中那般悲戚欲绝、泪流满面的形象。她面容清秀，眉宇间带着一丝哀婉，但更多的是一种坚毅与从容。她身着素衣，双手交叠于腹前，目光平视前方，仿佛穿透了祠堂的墙壁，望向了那遥远的长城尽头，望向了她再也等不回来的夫君。
我站在她的面前，久久伫立。周围有游客在低声交谈，有导游在讲述着那个我们耳熟能详的故事：秦朝，民女孟姜女，与新婚丈夫范喜良恩爱非常。然万喜良被抓去修筑长城，从此杳无音信。孟姜女思夫心切，千里迢迢，历尽艰辛，来到长城脚下，却得知丈夫早已劳累而死，尸骨被埋于长城之中。她悲痛欲绝，在长城边痛哭三日三夜，哭声震天动地，竟使长城为之崩塌，露出了丈夫的骸骨。最后，她安葬了丈夫，在绝望中投海自尽。
这个故事，我从小就听过。它被编成戏曲，绘成连环画，成为我们民族文化记忆中一个不可磨灭的符号。然而，此刻，站在这故事的“发生地”，我心中涌起的却不再是单纯的感动与同情，而是一些更深层次的思考。
孟姜女庙在历史上留下不少帝王的足迹与诗篇，反映了不同时代的人们对孟姜女精神的理解与共鸣。清代康熙皇帝在拜谒孟姜女庙后，题诗一首，刻于殿壁：朝朝海上望夫还，留得荒祠半仞山。多少征人埋白骨，独将大节说红颜。这首诗充满了历史的苍凉感。
康熙站在帝王的角度，一方面承认了修筑长城这一宏大工程的背后，是无数“征人埋白骨”的残酷现实；另一方面，他将历史的聚光灯打在了孟姜女这位“红颜”身上，认为她的大节与忠贞比帝王的功业更值得流传。这体现了一位有为君主对历史代价的深刻反思和对民间道德力量的认可。
乾隆皇帝是一位热衷于巡游和题字的君主，他同样留下了《姜女祠诗》：墨胎可比伯夷贤，戊戌曾经此泐篇。应劭又云国君姓，千秋究史轶真传。
乾隆的视角更像一位学者。他将孟姜女与不食周粟、守节至死的商代贤人伯夷相提并论，赞美其气节。同时，他引用古籍，试图考证孟姜女故事的源流，体现了他对传说“究史轶真传”的态度，即在传说中探寻历史的影子与道德的真谛。
孟姜女庙山门前有一副对联，上联是：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下联是：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
这副对联利用汉字的多音多义特性，二十个字中包含了七个“朝”和七个“长”，千百年来难倒了无数个文人墨客，鲜有人能准确读出并解释其意。
1963年，郭沫若先生来到山海关。当他站在这副奇联前时，凝神沉思片刻，随即微笑着给出了自己的解读，并指出这副对联可以有十种以上的读法。其中最广为流传的一种是：
海水潮，朝朝潮，朝潮朝落；
浮云涨，长长涨，长涨长消。
意思是：海水的潮水，天天都潮，天天潮来又潮落；天上的浮云，常常在涨，常常涨来又常消。
这副对联描绘了海天一色、潮涨云消的自然景象，暗合了世事无常、人生变幻的哲理，与孟姜女故事的悲剧内核形成了奇妙的共鸣。
在孟姜女的故事里，我看到了一种极致的女性力量。这种力量并非来自武力或权谋，而是源于看似柔弱却无比坚韧的情感。一个弱女子仅凭对丈夫至死不渝的爱，就能与强大的帝国机器抗衡。
“哭倒长城”虽是神话夸张，却蕴含着深刻逻辑：当暴政压迫至极，个人的苦难积累到无以复加的时候，最无力的情感也能爆发出撼动统治者根基的能量。长城象征冰冷的权力，孟姜女的泪则代表温热的人性。在这场情感与暴力的对决中，人性取得了象征性的胜利。
然而，这种胜利以彻底的悲剧为代价。孟姜女找到了丈夫的骸骨，却永远失去了他，最终投海自尽了。她的反抗并未改变什么，长城依旧，统治仍在，千千万万的“万喜良”仍走向了黄泉的路。
这与祝英台、窦娥等形象相似，她们都抗争了，却都走向了悲剧。这些故事与其说是颂扬，不如说是深沉悲悯，诉说着古代女性在父权与皇权双重压迫下的宿命。她们越是符合“贤妻烈女”的期待，就越是走向万丈深渊的开端与结局。
孟姜女是行动者，也是失败者，她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最动人心魄。在最黑暗的时代，人性依然有光芒闪耀，哪怕微弱到只能照亮自己，哪怕燃烧后只剩下灰烬，也要挺身以对。
孟姜女庙不但受到古人的关注，现代文人也前往寄情。著名女作家冰心，曾于20世纪50年代到访山海关。她登上姜女庙，望着苍茫的大海与古老的祠堂，深受感动。回到住处后，她写下《望夫石》一诗，借孟姜女形象抒发对忠贞、坚毅精神的礼赞。诗中写道：千古此石，犹记当年泪；涛声如诉，犹闻万里哀。
冰心的诗，以细腻柔情的笔触，将孟姜女的悲怆与坚贞化作永恒的文学意象，感动了无数读者。
著名作家老舍，20世纪60年代随文化考察团到访孟姜女庙。在讲解员讲述孟姜女传说时，老舍默默点头，时而沉思，时而叹息。他在庙内碑刻前驻足良久，感慨万千。后来，他在散文《山海关》中写道：“孟姜女的眼泪，不仅哭倒了长城，更浇灌了中华民族的忠贞与坚韧。”
20世纪30年代，著名作家郁达夫因避战乱北上，途经山海关。他在孟姜女庙前，望着断壁残垣与苍茫海天，写下日记：
“今日见姜女庙，泪湿衣襟。孟姜女之贞烈，正是乱世中难能可贵的民族气节。”
长城是什么？它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其雄伟之下，却掩埋着无数“范喜良”的骸骨。孟姜女的故事，便为这一宏大叙事注入了不可或缺的人性温度。它让我们在仰望壮丽之时，也能俯身看到构成这壮丽的卑微个体。她的哭声，是那些被历史进程碾碎的灵魂所发出的集体呐喊，为一个被遗忘的生命赋予了永恒的价值，也宣告着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尊重。
孟姜女的故事在民间不断演化，孟姜女庙便是这份情感记忆的物化寄托。传说中，她不仅能哭倒长城，更能感动上天、降下甘霖；能托梦助将、击退倭寇；也能显灵拯救海难，护佑忠良。这些故事寄托了百姓对正义、善良与平安的朴素向往，使庙宇成为安放集体情感的精神家园。
孟姜女传说之所以能穿越时空，流传至今，其核心在于“共情”。故事触及了人类关于爱、思念、失去与悲伤的普遍情感，这种共通的情感是其生命力的土壤。而孟姜女庙及相关民俗，则将这种精神记忆物化为可触摸的空间，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安放情感的场所，得以参与一场跨越千年的心灵对话。
当然，这种记忆的传承并非一成不变。不同时代的人们对其解读也各不相同：从封建社会所推崇的“贞节”，到革命年代所颂扬的“反抗”，再到今天我们所关注的“人性光辉与个体命运”。这种解读的流变，恰恰证明了文化强大的生命力与包容性。
孟姜女等传说，共同构成了我们民族精神世界的重要版图。它们或许不符合科学的“真实”，却契合了情感的“真实”，是我们理解自身、回溯精神家园的重要方式。由此我们明白，历史与传说并非彼此对立，宏大的叙事需要个体的温度来平衡，而文化的根脉，就深藏在这些代代相传的故事与情感之中。
在孟姜女庙，我所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女人的眼泪，更是一个民族的记忆，一种文化的韧性，以及一份跨越千年的、关于爱与尊严的深沉思考。这思考，将伴随着那“朝潮朝落”的海潮与“长涨长消”的浮云，在我心中久久回响，源远流长……
作者简历：张冰，辽宁营口人，字耀松，笔名东南。作家、学者、诗人。研究生学历，硕士学位，一级散文家。先后担任中学语文教师、营口市直部门副局长、局长、党组书记。曾任营口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市诗词学会会长、中华诗词学会理事、中国乡土文学家协会理事、王充闾文学研究中心理事长、关东十三友成员。现已出版诗集、散文集五部，主编学术研究专著1部。其中散文集《芦苇》获辽宁省二十世纪“丰收杯”三等奖、中国乡土文学奖。其传略收入《中国当代艺术名人大辞典》《中华人物大辞典》《中国人才世纪献辞》《世界华人文学艺术界名人录》等10余部辞典。
作者：张 冰（辽宁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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