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口之窗“百态述记”)“你好!同志”
——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的国庆节追忆祖父
海丹青
连续一个月的阴雨时节丝毫没有减损祖父对于外出的执著与虔诚,即便是冒着雨吧,也要顶着雨走出一个大义凌然来。祖父很少打伞,在他的概念中,革命军人不需要打伞,枪林弹雨都不畏惧的人,怎会畏惧这雨丝?
日本人来的时候,祖父正在给太祖母搬凳子,太祖母要和四个儿子一起拍个照,但是却因为四爷爷跑出去要买新来的糖人儿,大爷爷和二爷爷也跟着就跑出去,只剩下祖父一个人……最后太祖母只好一个人拍下了当时并没在意的剪影。

(图为太祖母旧照)
这一张不经意的剪影,成为了她四个儿子毕生依靠的心灵依托。
“娘,战事无常,不要挂念。娘要保重身体……”祖父写下这封信时,不知道能否成功将信寄出去,这是被敌人围堵在“断魂岭”的第4天,大雨也一连下了4天,祖父和战友彻底耗尽了身上仅存的最后一点干粮。雨水浇得人睁不开眼,但这冰冷却令人充满精气神儿,感觉不是那么太过饥饿了。祖父背靠着大树坐着,仰头看着天,茂密的林叶之外,雨水倾天如注……,他从夹衣的口袋里小心地掏出太祖母的照片,视线逐渐模糊起来……那照片被雨水浸得发软,祖父心里越发惆怅,他紧闭双眼任凭狂怒和悲怆复杂交织的心潮在躯体里疯狂翻腾,直到眼皮发烫、头皮发紧,身体不自觉地震颤着。不是恐惧、不是饥饿、更不是懦弱,而是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和战友们就这样被小鬼子困死在山上,不甘心自己看不到小鬼子滚回日本去那一天。
“你好!同志”一个声音在雨声中越发清晰。“同志!”第二声呼唤,祖父才睁开眼,这是一个与祖父年龄相仿大约有17、8岁的少年,额头上扎着黑布条,身穿着深蓝色的夹衣,里面别着“双响儿”,“雨就这么下,小鬼子不能烧山……”那男孩说着,就来搀扶祖父的胳膊,“把你的同志都叫上,能走就行,不能走的我们有脚力,可以抬着走”……
就这样,祖父和一行仅存的十几名战友,被这个男孩和他的弟兄们引领着,从敌军无法包围的悬崖一侧,顺着捆好的绳子顺下了山崖,去到另外一个敌人无法追击的山头。
祖父记得那个男孩叫石头,“坚如磐石的石,独占鳌头的头”。当祖父当着石头的面,这样解读他名字的时候,石头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句,“你,你说的啥?”一下子把祖父逗乐了。石头没念过书,当然不知道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却用革命群众的行动,践行了这几个字应当怎样写!
十几天过去了,祖父一行11个人中,9名受伤的战友在石头和他的弟兄们居住的山里逐渐地好转起来,有2名伤重的战友最终因为缺少药品、伤口感染危及了心脏,光荣牺牲。看着牺牲战友留下的背包,祖父沉默异常,他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给死去的战友,要说给幸存的战友和同胞兄弟,要说给帮过自己的石头,还有远在战火中的母亲……
1931年,日本打响了侵略中国的第一枪,1937年七七事变后,中国人民掀起了全面抗击日本侵略的浪潮,在华北、东北战场上,数以万计的青年、甚至少年扛起枪,迈向了血肉横飞的战场,奔赴全民族同仇敌忾的生死一线。卢沟桥事变爆发后,东北的千村万落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日本帝国主义扬言要三个月灭亡中国,在大举进犯的铁蹄之下,中国人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祖父和石头沿着命运的引线走到了同一条拯救民族危亡的革命道路之上。“我还有一个妹妹,小我一岁,上过私塾……”石头啃着手里的窝窝头,和正在擦枪的祖父讲他的家人。“我妹妹和你一样,说话一串一串的,就不像我,都说不成句……“,石头说着停顿了一下,半晌才说,“她唱歌可好听……”。可随后,又突然间不说了,咬着牙闭着嘴瞪着眼,鼻孔撑得老大,直直地看着前面,嘴上粘着窝窝头的渣子,都不上手擦一擦。看着石头这样子,祖父似乎懂了,就没再追问,低下头,也不擦枪了。石头的胸脯起起伏伏,圆睁的怒目中布满血丝,窝窝头在他的嘴里把脸蛋鼓得圆圆的,一抽一抽的,似乎要说什么,但最终一句也没说出来。好半天,他终于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妹……啊……!”石头手里攥着剩下的半个窝窝头,如同恨之入骨般,把它攥得粉碎。
祖父后来曾对我说,那一晚他俩听着猫头鹰叫唤,一直睡不着,后半夜石头睡着了,梦里一直喊着“要报仇”。再后来,祖父带着石头一起回到队伍,石头表现出宜乎常人的英勇,支队长时常说,我们的队伍不需要督战,却反而需要被克制英勇。因为血性方刚的小战士们常常在乘胜追击的胜利感中忽略战略谨慎和先搜索再前进的道理,以致于导致一些不必要的牺牲。石头却常常对此不以为然,他始终觉得上阵杀敌一鼓作气才痛快,正因为这样的执拗,石头常被班长成为“不遵守纪律”的典型。
祖父后来说,那些英勇和不遵守纪律没有必然关系,但却是和国仇家恨紧紧连在一起。“一旦上了战场,所有对于枪炮的天然恐惧都会被攻击的精神所代替,因为那个时刻你的耳边所能听到的,全部都是那些已经逝去的亲人、战友、乡亲们的呐喊和哭泣声,你的眼前全部都是那些被日本侵略者杀害的人们的身影……”,祖父说起这些话,精神有些激动,以至于他的脑袋不自觉地来回轻微地颤动,一行泪水从他沟沟壑壑的眼角和脸颊流下来,“你的国家、你的使命会让你拿起枪,和小鬼子斗!”祖父颤抖而苍老的右手缓缓攥起拳头,只伸出食指,颤巍巍指着前方,“前进,再前进!”我顺着祖父指的方向看去,医院窗外的日光异常刺眼,恍惚中那些不屈的身影仿佛再次浮现,前赴后继在嘹亮的苍茫中……
1938年,平型关大捷后,我军对战形势转为游击战。从队伍中广泛开始学习毛泽东同志关于“长久作战”的演讲内容,到《论持久战》的发表,从正面作战变成游击作战,从主动出击变成伺机反击,祖父和战友们开始学习如何适时“后退”,这个“后退”应是为保存实力、有计划地“假退”,老百姓都感同身受八路军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带来的好处,“敌人一旦来,带着粮食避开!”

(图为祖父在革命老区和老乡探讨游击战经验——前中)
时光如同子弹般穿透风尘,战场上的相聚往往短暂。在分兵派遣中,祖父与石头奔赴不同的战场,此去一别,就再也没有见面。他曾无数次提起石头,总是说后来遇到的很多同志,和石头很像,他们当中,有的人通晓古今,有的人没有文化,但他们都能够在为国而战的生死关头,毫无犹豫地奉献出自己的全部,他们总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境界和胸怀来!“这是民族大义和共产党人的精神血脉,是不需要耳提面命,就与生俱来刻在骨子里的赤子之心。”祖父用他的理解,诠释着自己那些过命的战友。“在战场上,我要与战友们、与我们伟大的党和人民凝结在一起,我始终要做得好、做得对,做得无惧无畏!”岁月在祖父的脸上留下很多印迹,却始终没有风化他那颗“少年般”炽热滚烫的爱国之心。

(图为祖父与战友们在一起——后左一)
回忆里,当祖父得知太祖母离世消息的那天,他还远在战场前线。天也是下着毛毛细雨,雨水打湿他的脸颊、打湿他的睫毛,他一把手掌从上到下抹一下,好让人们看不清他流下的眼泪……
有些人的有些习惯,是在不经意之间养成的。就像祖父一样,日本侵略入关,祖父打埋伏,趴在泥水里,眼睛迷了,他也是这样一把手掌从上到下抹一下……之后又是长久而静谧地埋伏……当祖父收到太祖母托人寄来的迟来的信件,看到信中写着“吾儿勿念家,因你为民族而战,为母甚为欣慰……你大哥二哥也已奔赴前线,望你兄弟他地重逢……”祖父也是同样,一把手掌从上到下抹一下……
人的情感总是在特定的时刻和环境下变得异常脆弱,然而对于祖父而言,情感最脆弱之时,却是理想信念更见坚定之时。“家国仇、民族恨,流泪之时,应当是你更加坚定奋起报国之时”。祖父在自己已经丢失了扉页的笔记本上,写下了在当时看起来字体十分稚嫩的一行字。那一年,他20岁。
走在人生的光轴上,祖父的影子始终闪着光,我看到他是追随着太祖母的身影而去的,那个渐行渐远、光芒时隐时现的身影,是祖父从青年到暮年,在心中始终没有落下脚步跟随的人。
翻开祖父留下的战地日记,磨得破破烂烂的本子上,还记录着他对石头的想念,话语并不华丽,但字迹却铿锵如锥,“你好!同志!愿你生之伟岸,精神永恒!”

(图为祖父在延安)
供稿作者:海丹青,营口之窗特约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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